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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司马迁是太监吗】司马迁与侍妾随清娱情爱传奇

来源:甜言蜜语 时间:2019-06-11 点击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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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.

一袭青衫的司马迁立在岸边,极目远眺,只见长江碧波浩渺,水天一色。江上,舟楫来来往往,不久即驶向天际,渐行渐远,至了无踪影,唯有江水仍奔流向前。对此,他不由暗自喟叹:在无垠的时空中,人,不过如沧海一粟,转瞬即逝。生而为人,当奋发图强,力求在人间留下一鳞半爪,不能碌碌终日,虚耗大好年华。生当益于时,死当闻于后。。。

正当他沉思冥想,激情澎湃时,突闻江上传来漂渺的歌声,是一女子在抑扬顿挫地放歌,音质婉转而清妙,但因飒飒风声,那妙音便在风中断裂成片,不复完整和明晰,但仍如珠玉坠盘,清脆悦耳,闻之令人心旷神怡。

他的思维瞬间凝结了,只悉心捕捉风中断断续续,若有若无的歌声,陶醉着,沉迷着,继而心猿意马起来:有如此丽音的女子,想必定美若天仙吧?若能一会,则无憾矣。

稍顷,他又羞愧自责:刚刚还雄心壮志,欲青史留名,转眼间竟被声色所迷。如此翻云覆雨,定性不坚,又怎成大事?

他自责着,欲抽身离去。但那隐约入耳的歌声又令他止步了。他犹豫着:只见一面而已,又无他意。佛家言: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。既然色空合一,了无一物,我又何必退避三舍?此念一起,他便立意要见那歌者。

歌声愈来愈近,蓦然停歇了。一叶木舟随之徐徐靠岸,一个绿衣红裙的女子出舱帮掌舵老翁抛锚。司马迁见那女子约二八年华,明眸朱唇,虽烟笼愁眉,倒也清丽脱俗。

那女子见一少年书生目不转睛地凝视自己,脸上便飞起两朵红霞,秋波一转,莞尔一笑,差赧地入舱去了。

司马迁知她即是那位歌女,又见她丰姿绰约,风华逼人。不禁在心中赞叹:如此艳若桃李,又有如彼婉转妙音,真乃世所罕见!

沉吟间,见那老翁面目略熟,便在记忆里搜寻,以找出些蛛丝马迹,奈何苦苦思索,却并无半点线索。便向老翁施礼,询问他们是何方人氏?

也许是因为繁忙,也许是老翁耳背,司马迁问了两次,老翁仍径自忙碌。问而无答,司马迁便有些尴尬神色。

其挑夫程三见少主被人冷落,便挺身向前打抱不平,高声叫道:这位老翁,怎的人家说话你竟不理不睬?

听见程三说话,老翁方转过身来,颤微微道:谁说话我不理不睬了?

程三傲然向少主一指,这位司马迁公子,当朝太史令司马谈的公子司马迁。

老翁一听,面露喜色地迎上前来:原来是恩公之子,失敬!失敬!

司马迁因老翁头戴斗笠,面目模糊不清,一时便有些迷惘,程三也呆住了,不料有如此巧遇。

老翁摘下斗笠,皱纹纵横的他满面堆笑:数年前,公子曾与令尊大人在黄河边同行,因我当时有难,曾蒙令尊相助。

然后仔细端详司马迁,抚着他的手叹道:光阴怎不催人老?!仅数年光景,公子竟然由一顽童长成了磊落青年。

司马迁关于老翁的记忆这才在头脑中渐现,他惊喜道:为何你们如今身在长江?

老翁低沉道:因惧那船主再次欺压,故而背井离乡,携小女在长江上摆渡为生。令尊大人可好?

司马迁道:还好,家父常教训我:行万里路,读万卷书。我此次南游江淮,考查古史,即奉他之命。

老翁闻听,肃然起敬:老子英雄儿好汉,希望你谨遵父训,将来也成就一番伟业。

俄而,他似大梦初醒般,扭头向船舱呼唤:清娱,清娱,快出来与恩公之子相见。

三人的目光一齐聚焦船舱。听到船舱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,司马迁觉得莫名的激动,呼吸似在刹那间凝滞,又似乎可听到周身血液在血管中的汨汨流淌之声。他也惊诧不已:十四岁与柳氏柳倩娘结为夫妇时,虽初省人事,也只是心平气和,未有少年的鲁莽和冲动。为何今日,我会因这个女子而感到血脉卉张,难以自制?



天色渐晚,落日的余晖把江水和天色晕染成一片绯红。袅袅而来的清娱沐浴在晚霞中,更显得面若桃花,目似秋水。

她款步来到司马迁面前,盈盈施了一礼,轻吐清音:小女这厢有礼了。

礼毕,她半是含羞半是好奇地望向司马迁。见青衫磊落的他年约双十,面如满月,剑眉英挺,星眸烔烔,虽不算俊美,但自有一股凛然正气。她的心跳,突然加快,似乎这一看,拔动了心底不知名的一根琴弦。此时,江天皆红如泼墨,晚霞越来越艳,她的脸也越来越红。双手突然不知所措,便羞红脸低首抚弄着衣襟。

她身着绿衣红裙,是村姑常见的装扮。虽是大俗,但穿在她身上却也大雅。红配绿,看不足。翠绿的衣服,衬托得她宛若一朵出水芙蓉,清新可人。她含羞弄襟之态虽有小家碧玉不惯常见人的拘谨,但自有一种天真未凿的纯朴可爱。

司马迁本已热血沸腾的身心,因玉人的近在咫尺而兀自燃烧着,燃烧着,似一发而不可收拾。他竭力让呼吸舒缓下来,以平静呯呯跳动,几欲破胸而出的一颗心。他还过礼后,便无言了。眼里心中只有这空谷幽兰般的女子,而语言的能力,似在瞬间消失。

虽体形壮硕,但却机灵乖巧的程三见少主似失魂落魄,只顾盯着清娱看,不由得裂嘴一笑,暗想,你不是常说大丈夫当心怀天下,不能沉迷酒色。之前,你总拒美女佳人于千里之外,自称目不视则心不动,今日,你是中的什么邪,竟因一个未见过世面的乡野村姑而心动神驰?

他上前一步,装作无意地用手肘碰了碰司马迁,心道,嗨,你也该言语几句,人家那是妙龄少女,不是诗书经卷,能让你目不转睛看的。你再如此,你不害臊,我倒要替你害臊了,好似我们京城来的公子从未见过倾国倾城的佳人似的。

司马迁被程三这一碰,凛然一惊。目光转向程三,正欲斥责几句,却见程三狡黠地对他眨了眨眼,这才心领神会,把刚才肆意驰骋的心思收了回来。便欲打破这短暂沉默的僵局:老伯,清娱为何愁眉不展?

老翁见他询问,顿时忧从中来,而有戚色:只因小女容貌尚可,才被岳阳吏杜周看上,后天即是他选定的成亲吉日。他越说越激动,双眉不禁因忧心如焚而攒到一起,饱经风霜的脸上现出听天由命,逆来顺受的无奈:那杜周不仅形容猥琐,且闻言他性格冷酷,喜怒无常。可怜我薄命的女儿,若一入杜门,定如狼入虎口,有去无回。说着,说着,不由得老泪纵横,涕泗并流。

清娱听见,也哽咽不止,削肩微微颤动。一张脸珠泪纷纷,真如梨花带雨。

司马迁听罢,不由义愤填膺。小小草民,为生计而忙碌奔波,只望能安稳过活,但却如风中柳絮,总被狂风恣意地卷东逐西!难怪屈原曾感慨:长太息以掩涕兮,哀民生之多艰。

他眼喷怒火,义正辞严道:竟有如此蛮不讲理的霸道恶吏!你们且放心,有我在此,谅那恶吏也不敢轻举妄动。

老翁闻听,脸色舒展开来,急拉清娱跪下:多谢公子!公子一定要援手救我父女于水火啊!

司马迁郑重地点点头,然后让二人快快起来。

夜幕四合,四周景物渐渐黯淡。

老翁见天色已晚,便请司马迁主仆二人入舱,并着清娱准备饮食。

饭毕。一轮明月已高挂空中。月色澄明,映入江水。江面漾起万点银光,直铺向无穷无尽的天际。江面上,有星星点点的渔火摇曳着,闪烁着。

司马迁伫立船头,陶醉地凝望着水天相接,明月照水水印月的美景。

四周万籁俱寂,只有淙淙水声时时可闻。

江月年年照人,江水年年如是。但历史的车轮却滚滚向前,无休无止。

睹江水无语奔流,他想,孔子曾云:逝者如斯夫,不舍昼夜!是啊,人生苦短,当珍惜光阴,做有益之事,方不枉来红尘一遭!他紧握双拳,暗自立誓:此次游历,定不负父命,悉心考察古迹。

稍顷,念及老翁与清娱的飘零身世,他又思潮翻涌,心意难平。

良久,他方低低叹息一声:一介小民,只望能庭园静好,岁月无惊地度日。可叹历代君王,你方唱罢我方登场,成王败寇,扰攘不休。只可怜普罗大众,兴也是苦,亡也是苦。

正当他悲天悯人之际,忽听到清娱如新茑出谷之声:公子,夜深风冷,还请入舱吧。

闻听佳人邀约,思及她白日放歌的天籁之声,和她低眉弄襟的楚楚动人之姿,他又心摇神动了。

船舱里,一盏油灯闪烁着昏黄的光。空间虽狭小逼仄,倒也有条不紊,整洁干净。

中央,有一张方形小几。几上的茶杯,正有氤氲的水气袅袅上升,微苦但清冽的茶香便漾在空气里。

公子请坐。清娱羞涩而殷勤地招呼。

灯光下,她秀丽的姿容时明时暗,如皓月在云层中时隐时现。半明半昧间,有着说不出的动人风致。

司马迁突然脱口而出: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。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

话一出口,他便后悔了。怎能如此失礼?这简直是轻薄之徒才有的举止。但那些话,为何会不受控的冲出唇齿?真是鬼使神差!所幸,声音有些低沉,而其余三人,料没听清吧?即使听清,粗疏无知的他们也应不解其中意吧?心怀忐忑的他环视了一周,想从他们的神情上求证他们的反应。

程三面无表情,双目似睁非睁,一脸倦意,那些话应不曾入耳。老翁不动声色,但狡黠地眨了眨眼,脸上有一抹淡淡的笑意。清娱蓦地转过脸,把整个脸庞尽没在暗影里。

老翁笑着开口:若非幸遇公子,恐怕小女前途莫测!

司马迁淡然道:路见不平,拔刀相助。理所当然。

老翁笑着望向清娱:清娱,你能在生命的危急关头得遇司马公子,实是三生有幸!

清娱沉吟片刻,方宛转道:风雨如晦,鸡鸣不已。既见君子,云胡不喜?说完又深深俯首,心呯呯乱跳。如此潇洒倜傥的少年,若能,若能与之为伴,也不虚此生了。公子,你可知,你即是我的春闺梦中人。自初识人事,一直做着一个绮丽的梦,梦见一个温文有礼的少年,与自己两心相许,情意相投,风花雪月,含笑共度。

司马迁惊诧地望着楚楚动人的清娱,她,一介村姑,竟也识书知礼?

老翁望着一时无言的司马迁,有些自豪又有些炫耀:小女自幼即喜读诗书,故而,对诗词歌赋皆知一二。

久历世故的老翁,从司马迁看清娱的第一眼起,就犀利地看出了他对女儿风姿的欣赏。眼为情媒。单从他对女儿迷恋的眼神,便可窥探出他心底的爱慕之意。但他毕竟是饱读经书之人,不似那些寻花问柳的轻浮男人,所以,他虽心动,表面上仍抑止不露。

司马迁的脸上现出欢悦,星眸熠熠闪光。如此红粉佳人,又略识诗书。若能结伴共游,则红袖添香,其乐何如?

他与清娱开始交谈。越谈兴致越浓。大有相见恨晚之意。妻子柳倩娘虽端庄贤淑,奈何竟只字不识,两人虽成婚六载,但因话不投机,总相对无言,常令他颇有憾意。今夕,他与清娱所言抵得上他过去六年与倩娘言语之总和。但,今夕过后,或许,二人将风流云散:他将继续周游各地,而她,若能躲过岳阳吏杜周逼婚,今后又将依附何人?嫁一渔翁,仍日夕在船上渡过春夏秋冬?抑或,入寻常村野樵夫家,将青春年华消耗在山川树木间,直至风采尽失,变成一龙钟老妪?

他的喜悦开始转为怅惘。为这美好的,最初,也可能是最后的相遇。

良久,他方低低探问:姑娘此后有何打算?

清娱立刻泪眼朦胧:小女子身若丝萝,但可托乔木何在?

出身贫家,便如浮萍般,只能逐水漂流。纵有何求,亦是奢望!

她一边拭泪,一边幽幽望向司马迁。一双秋水妙目里,有对前途未卜的自悲,也有希冀他能怜惜收容的希冀。

司马迁也唏嘘不止。但却流露出爱莫能助之状。

程三因旅途劳顿,早已酣然入梦。一旁陪坐的老翁虽装作心不在焉,但却一直细心聆听着一对青年男女的交谈。此际,见女儿悲从中来,哽咽不止。思及自己已是风烛残年,一旦身故,可怜的她便孤苦伶仃,了无依靠。于是,也频拭老泪。

蓦地,他方小心询问:不知公子是否有妻室?

司马迁的心弦颤动了一下,他明白老翁之意。便应道:已成婚六载,且膝下已有一女。

老翁突然拉起司马迁的手,诚恳哀求道:老朽年迈,不知何时便会一命归西。公子既已有妻室,我愿把小女许君作侍妾。一来报你援手相救之恩,二来小女有所依凭,也了我多年夙愿。望公子切莫推辞。

司马迁一时无言。他望向清娱,正遇她泪水盈盈的目光。四目相投,百感交集。她的眼中满是热切地期待,晶亮的泪珠在眸子中闪烁,似堕不堕。

司马迁有些踌躇。正值芳龄且如花似玉的她何尝不令他心动?但,他一向循规蹈矩,婚姻也是奉父母之命,媒灼之言。今遵父命游历学习,尚无建树,却先着一如花女眷相随,父亲若知,岂非会雷霆大怒,怪他贪图安乐,不思进取?

虽是短暂的一瞬,她却觉得无比漫长,一种无形的压力几欲令她窒息。心头,风在吹,雪在飘,触目荒凉,一片萧索。

虽命运多舛,但风雨飘摇中,她渐渐长成亭亭玉立的女子。前事已无可奈何,只望此后能得遇良人,夫唱妇随,琴瑟和谐,做一对人间仙侣。她心知,这样的梦于她是奢望,但,也许上苍会令她美梦成真?

天地静止,江河凝滞。

司马迁看出了她的热望。如此兰心弱质的女子,怎忍她于无望与迷茫中,把大好年华生生蹉跎?怎忍她遇人不淑,度日如年?

于是,他点头应允了。儿在外,父令有所不受。日后父亲若兴师问罪,便把自己并非贪图美色,实为欲救清娱于水火的实情相告。人非草木,孰能无情?料想父亲定会平息盛怒,既往不咎吧?

冰消雪融,江河解冻。她眼中那两颗泪珠终于毫无顾忌地滚落下来。一朵浅笑浮上面颊,又迅即消踪匿迹。怎可如此喜形于色?她隐忍着快乐暗暗告诫自己。

今夕月圆人圆,就以此作为你们的洞房花烛夜吧!老翁喜笑颜开地建议。

清娱闻言羞涩地俯首。看着娇羞美丽的清娱,司马迁亦激动不已,周身血液刹时沸腾,一股难捺的热流开始在遍体游走。。。

月圆,人圆。但愿人长久。

初结良缘,司马迁与清娱说不尽的浓情,道不完的缱绻。一个终身有依心花怒放,一个恰遇佳人喜上眉梢。两人卿卿我我,柔情蜜意,好不热烈。即使阅历颇深定力甚坚之老翁,见了也为之面红心跳,自觉地闪避一旁。而面憨心灵之程三,当然更装作视若未睹,闻若未闻,给足一双青年男女足够的相处空间。

是日,两人正相依相偎,伫立船头赏景,却见一艘大船快速驶来。清娱见状,不由得瑟瑟发抖,颤声道:今日,是岳阳史杜周定下的吉日,我与父亲曾苦苦拒绝,他却说若我们不允,今日就来抢亲。

 

司马迁紧拥着她,安慰道: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。娘子不必惊慌,我自会出面应对!

说话间,那船已到了眼前,只见一身材消瘦,面目丑陋,年约而立的男子立于船头。那男子见清娱与一少年才俊并立船头,不由得怒容满面,他逼视着他们,面色阴沉。

双方静立对峙,虽不闻一声,却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。

清娱见那男子对他们怒目而视,只觉寒意阵阵,遍体凉意。但那男子仍稳立着,隐忍不语,一双精光四射的小眼睛滴溜溜在司马迁身上乱转。

那男子不动声色,他身后的一帮奴仆倒按捺不住了,一个身形高大,满面凶相的大汉高叫:随清娱,还不快上船来!

司马迁轻蔑地扫了这狐假虎威的家丁一眼,不疾不徐道:不知唤清娱上船何事?

众奴仆七嘴八舌道:今日,是她与杜大人的良辰吉日,上船,当然是去杜府成亲了。

闹闹嚷嚷间,司马迁望了望那为首的中年男子,只见他仍不言不语。这人虽少言寡语,但却城府甚深。司马迁暗想。

司马迁转向清娱,柔声道:原来是新郎前来迎亲。不知清娱姑娘可曾应承这门婚事?

清娱恨恨地望向那男子,拚命地摇头否认。

司马迁气定神闲地对那男子道:这位,想必就是远近闻名的杜周杜大人了。据说,杜大人出身太守之家,家教颇严,自幼便知书明礼,才名远扬。今日得见,实是三生有幸。

杜周满面疑惑:不知这位公子。。。?

话音未落,程三便响亮回答:这位公子是京城太史令司马谈的公子司马迁。

杜周闻言,急忙施礼,满面堆笑道:原来是司马公子,幸会!幸会!

言罢,他身上不觉有冷汗浸出,幸亏刚才我审时度势,看出这公子非同寻常,才未轻举妄动。否则,若传到京城,定会罹祸自身。

司马迁仍悠悠道:杜周大人素以知书明礼闻名海内,又怎会为非作歹,做出强抢民女的不轨之行?定是这帮人信口雌黄,诬陷大人!

杜周强装镇定,见风驶舵地讪讪道:今日,我是偶然路过此地,并非前来迎亲。奴仆无知,还望司马公子海涵!

说完,回身瞪了身后的奴仆们一眼:还不退后,下次再勿多言!

奴仆们唯唯诺诺,后退散开。

清娱知大难已去,悬着的一颗心遂放了下来,轻轻吁了一口气,向司马迁投以感激的目光。

司马迁心领神会,笑着揽过清娱,对杜周介绍:杜大人,这位是鄙人的侍妾,随清娱。清娱,还不快见过大人?

清娱对杜周施了一礼。杜周急忙还礼,脸上白了又红,红了又白,满是尴尬。

司马迁仍谈笑自若:杜大人,请过来小坐片刻,让我夫妇略备杯酌,稍尽地主之谊。日后若杜大人到了京城,我再于司马府盛情款待。

杜周急忙推辞:多谢公子相邀。只是我尚有要事在身,今日多有不便,以后再专程拜访。就此别过了!

说完,便命掉转船头,打道回府。

程三和老翁见他们乘兴而来,却败兴而归。不禁哈哈大笑。

笑声随风飘来。杜周的眉头锁得更紧,恨得咬牙切齿:司马迁。不是冤家不聚头。若有一日,你落入我手中。。。哼!

奴仆们见主人失势,乘机添油加醋:杀父之仇,夺妻之恨。杜大人。。。

杜周正心似油煎,又见奴仆因风点火,更加怒不可忍,牙齿咬得格格作响。他怒斥道:多嘴!闭口!

奴仆们见杜周神情冷漠,知他一贯心狠手辣,恐引祸上身,便噤声不语了。

清娱对镜梳妆,司马迁端坐相看。

看到司马迁目不转睛,正梳发的清娱不觉启齿一笑,手一抖,梳子沿着她如瀑的黑发掉落于地。

司马迁俯身拾起,一边完璧奉还,一边不解地问:娘子所笑为何?

清娱不答,亦不接,刚才,她为他全神贯注地凝视而笑,但突然,她的面容转喜为悲:幼时,母亲曾为我整妆梳发,后来,母亲早逝,便再无人为我梳发。忆往昔母亲为我梳发之情形,母女二人言笑晏晏,其乐何如?

司马迁爱怜地抚了抚清娱光滑如缎的黑发,缓声道:今日,我为娘子梳一次发。

他起身立于清娱背后,一手抚发,一手轻轻梳理。

清娱凝视着镜中两人的影像,感受着这个男子笨拙却细心的动作,眼里泛起迷蒙的泪光。

她蓦地转身,握住他的手:今生今世,只愿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。

司马迁端详着十七岁的她娇嫩欲滴的花容,轻叹道:如此佳人,当被藏娇金屋,养尊处优。只可惜我家境清贫,且得四处奔走考察,搜集史料。为不辱父命,我将遍游山川,悉心求索。为此,少则数载,多则十数载须奔波在外,经风雨,历坎坷。。。

清娱的纤指更握紧他的大手,字字掷地有声:不管是风雨兼程,或是风和日丽;我只愿与公子朝暮相随,共担风雨。

司马迁回握着她,怜惜道:如此,就让你受苦了。

清娱坚定道:公子言重了!此后,虽四海飘泊,居无定所。但能与公子相依相伴,也是人生乐事,何苦之有?况公子若游历在外,我即使身处家中,也当牵念不已。何如跟随公子,既能帮公子整理史料,亦可免相思之苦。

司马迁闻言感动,一时无言,只是把清娱紧拥入怀。稍顷,方略带遗憾却又不容置疑道:欢娱总嫌时短,转眼已蹉跎数日。时不我待,我们还是早日上路吧。

清娱望着司马迁坚毅的神情,柔声道:一切悉遵公子安排。

夜已深。

窗外,秋雨淅沥。窗内,司马迁却仍明烛高烧,执卷夜读。

清娱被雨声惊醒,见身畔空空,而司马迁仍在案旁孜孜不倦,遂下床为他披上一件衣服,又奉上一杯热茶:公子,夜深雨大,凉意甚浓,公子还是早些歇息吧。

司马迁回视清娱,语带爱怜之意:娘子今日不辞风雨,随我奔走一日搜集扁鹊之事,睡前又帮我抄记。也应疲惫不堪,就仍返床休息吧。

清娱看见司马迁正写道扁鹊能视人五脏症结。遂道:公子,明日妾会为君整理此事。公子当以身体为重,养精蓄锐。

司马迁兴奋地拉住清娱的手:我早闻扁鹊能视人五脏症结,一直半信半疑。今日走访数人,均众口一词,证实了传闻非虚。更可贵处,在于一鹤发童颜的老者讲述了扁鹊为何能视人五脏,原来是长桑君慧眼识人,知扁鹊非同凡人,才特意赠他秘药,他食后三十日便异于常人,从此便可视人五脏病结。为怕遗忘,我要赶快记下此事。晚睡亦无所谓!

清娱见他谈起历史,便容光焕发,天真烂漫如孩童,便以纤指轻点下他的额头,娇声斥道:你呀,既然早已听说,就照写呗。又何必四处奔走,多方验证?

司马迁敛容道:我日后写史,当不夸大那些美好,也不隐匿那些恶行,力求实录。所以,若有疑问,我须勤力求证,去伪存真,去粗存精,慎重以待。不能道听途说,便闭门造车。

清娱看到他的严肃之态,有些羞愧自己的不求甚解,便吐了吐舌头:知道了,公子如此严谨而求实,真是令人敬佩!若公子写史,史书必从多史籍中脱颖而出,鹤立鸡群。

司马迁听乖巧俏皮的清娱如此说,忍俊不禁地大笑,稍后,又一字一句道:人生百年,稍纵即逝。我不求日后青史留名,但愿史书能翔实记述历代过往。

清娱闻言更是钦敬不已,她望向司马迁,掷地有声道:有生之年,妾当追随左右,助公子达成心愿。

司马迁抚摸着她的脸颊:你日日顶风冒雨地伴我游历,皮肤晒黑不少,人也消瘦许多。真难为你了。

清娱柔声道:士为知己者死。妾能与公子为伴,已知足矣!

司马迁兴奋地说:大江南北,黄河上下,我们几乎历遍。虽辛苦数载,但却颇有所获。现在,父亲命我回长安。待回长安后,我再广读史书,日后便可悉心写史了。

清娱默默无语,只是整理着两人一路搜集的史稿。

司马迁见清娱神情黯然,默无应对,便关切道:你不高兴?

清娱摇头不语,只是兀自忙碌着。回到长安,他那一向严厉的父亲是否会允许自己仍待在司马迁身边?而他的妻子柳倩娘,又是否容忍丈夫私纳姬妾?几年来,与他日夕苦苦奔波,有时甚至风餐露宿,三餐不继。苦虽苦矣,但他是深爱她的,虽是痛楚,心里却快乐。清风明月曾与他们为伴,秀丽风光曾见证他们的爱恋。那一沓沓书稿里,有他们共同的手迹。点点滴滴,虽苦亦甜。回长安后,还能有这种相濡以沫的幸福吗?前路茫茫,世事难料。

她心怀忐忑,却又不知从何言起,索性就缄默不语,只是打点行装。

司马迁见她一改往日的活泼,心内生疑。遂拉过她,正欲问个究竟,却看到她眼中滚出一串晶莹的泪珠。

她抽抽噎噎道:或许,公子一回长安,即是你我永别之时。

司马迁笑着帮她拭泪:娘子原来为此担心。你一路伴我游尽名山大川,访遍荒村僻野,又帮我抄记史实。瞧,你的玉手都因抄写而粗糙生茧。

他怜惜地抚摸着她手上的茧,凝视着她因风吹日晒而有些憔悴的容颜:我只恨没能让娘子享福,却只让娘子跟我受累。回到长安,我要你好好歇息,重新回复花容玉貌,再不让你为我日夜操劳。至于父亲和倩娘,他们也是深明大义之人,断不会与你为难。你且高枕无忧吧!

清娱这才破啼为笑,但却紧紧地抱住了他。以后,他就不只属于她一个人了,此刻,且独享她的甜蜜和幸福。

 

时值春季,百花争妍。

“皇上封我为近侍郎中了。此后,我可随侍他左右,知悉并记载朝中大事!”司马迁一进家门,就一路疾走至清娱房中报喜。

“祝贺公子高升!以后,你一定会子承父职任太史令的。封你为近侍郎中,也离你写史的目标更近一步了。”清娱也喜上眉梢。

这个男人,仿佛从他出生后,便把写史当成他唯一的使命。自幼饱读史书,成年后又到各史迹处查访验证,凡有所得,便及时记录,唯恐遗忘。看他一步步接近理想,她又如何不为他高兴?

“公子且忙于朝务。我在闲暇时便分门别类整理所搜集手稿,现在,已整理大半了。”清娱兴奋地说。

司马迁欣喜地翻阅着清娱整理的资料,喜悦与感动形之于色:清娱,你真帮了我不少!今生识得你,实是幸运之至。

清娱淡淡地笑着:妾以绵薄之力,能得到公子认可,已心满意足。公子为能准确翔实记载历史而日夜操劳。能助公子一臂之力,是我最快乐的事。只可惜我学识浅薄,否则。。。

司马迁感慨万分地揽她入怀:你已做得够多。别的女子,终日只醉心于胭脂水粉,游戏玩乐。可你,却因我总埋首于故纸堆中,真难为你了。

清娱依旧浅笑,然后狡黠地眨眨眼,慢条斯理地以其人之话,还其人之身:别的公子,终日沉迷于花街柳院,饮酒戏耍。可你,却因写史总把陈年旧事视为人生头等大事,也难为你了!

看到清娱的娇憨之态,司马迁不觉哈哈大笑,清娱也情不自禁笑出声来。

人间四月,天空幽蓝而深远,花朵正绚烂绽放。绿树已迎风婆娑,良辰美景,赏心乐事,但愿人长久。

鬓发苍苍的司马谈今日一回到家中,便一言不发,只是哀声叹气。一家大小,见他愁眉不展,便皆小心翼翼,唯恐让老人家再因枝节小事而更加愁绪满怀。

司马迁试探道:父亲,皇上说要举行史无前例地巡行封禅。。。

话音未落,在太师椅上蹙眉闭目的司马谈听到儿子声音,便睁开满是皱褶的眼:皇上定于近日出发。到时,将有步骑十八万随行,旌旗招展,预计将绵延一千多里。

司马迁道:父亲,你近段身体欠佳,若旅途劳顿。。。

司马谈叹息道:我正为此事烦扰。我年老体衰,精力不济,动辄便觉疲惫不堪。本不欲随行前往泰山。但身为史官,逢如此盛事,又焉有不去之理?

司马迁关切道:只望父亲多加保重,一路平安无恙!

司马谈望着正值壮年的儿子,颤微微道:一切听天由命吧!说完,便疲倦地阖上双目。

司马迁又是不忍,又是无奈,便悄悄退出去让父亲静养。

回房说与清娱,清娱也只跟着叹息。

今日,皇上开始巡行封禅。十八万兵士排成整齐的队列,万头攒动,旌旗猎猎,一望无际,可谓声势浩大。

人人皆喜笑颜开,司马谈脸上却愁云满布。近日,身体只是不适,但他仍竭力支撑,暗暗祈祷能参加完封禅仪式。

队伍刚从长安出发不久,他因身体虚弱,又遭遇风寒,便周身发冷,咳嗽不止。等封禅大军行进到洛阳,他再也支持不住了。皇上急忙为他延医就诊,却药石无效。皇上只得令他暂在洛阳休养,等恢复后再快马加鞭赶往泰山。

司马迁守在父亲身边。卧床不起的父亲一连数日高烧不退,被烧得满嘴燎泡,胡话连篇。司马迁虽日日衣不解带地汤药伺候,却也无济于事。望着危在旦夕,病入膏肓的父亲,司马迁多希望扁鹊再世,妙手回春。但,父亲却仍旧病下去,还伴着不时的咳嗽。

司马迁束手无策,日日殷勤地为父亲端汤送药,希冀能有一线转机。

这日,司马谈睁开眼来,瘦骨嶙峋的他伸出枯干的手招呼司马迁到床前:多年来,我想编撰一部贯穿古今的通史,只可惜终日碌碌,也未竟心愿。只望你能子承父志,替为父达成夙愿!看如今情形,为父怕来日不多。此后记史,就交由你记载。只是写史须掌握大量史料,你虽遍游山河,但于写史也远远不足。以后你若能阅读皇室藏书,当不遗余力地博览群书,望你能尽心竭力。此次皇上封禅,是千古盛事。万一我作古,你要在处理丧事后火速赶往泰山。

一番话说完,他竟累得虚汗淋漓,又是咳嗽得五脏六腑似要吐出。

听完父亲的话,泪流满面的司马迁庄重地点了点头,他多么不愿父亲客死他乡,但。。。

司马谈知道儿子一向唯命是听,知道他以后一定会不辱使命,便欣慰地闭上了眼睛。

司马迁见父亲因说话太多而疲惫,便轻轻为他拉好被子,自己静坐一旁。连日来忙碌的他也在倦意中朦胧睡去。

待他醒来时,见父亲满脸安详,竟好久没咳嗽,以为父亲有所好转,就为父亲倒了一杯热茶。

任他低声轻唤,父亲竟无动于衷。司马迁见父亲毫无反应,心蓦地凉了:莫非父亲已驾鹤西去?

他轻轻探了探父亲的鼻息,事实证明了他的猜测。泪水,不禁潸然而下。

朝阳初升,彩霞满天。沿途的村庄薄笼轻雾,花草树木上露珠晶莹,山峦青黛,湖泊澄碧,天地间一派欣欣向荣的生机。

骑在一匹白马上的司马迁陶醉于这春日清晨美景,只觉心旷神怡,一路左顾右盼,欣赏着河山的秀丽。

游目四顾,看到茫茫碧野里那一个个沉默不语的坟茔时,他的心又有些缩紧了:可叹父亲一生操劳,为写史倾尽毕生精力,即使临终,亦念念不忘嘱托子承父志。今后,在写史的路途上,他将孑然一身了。再没有父亲的谆谆教导,也没有他殷切目光的张望。

你已是太史令了,尽可以慢慢阅读宫廷藏书。你又何苦废寝忘食,夕夕秉烛夜读?更何况,而今你卧病在床,该好好休养才是。

看着日趋消瘦却毫不在意,仍一味手不释卷的司马迁,清娱心生怜悯,就委婉相劝。

司马迁放下书,看着执意坐在一旁陪读的清娱,感慨道:时不我待,转眼我已华发早生,三十八岁了,将近不惑之年,但也才被皇上正式任命为太史令,才有机会阅读宫廷藏书。史册浩如烟海,若不苦读,怎可理清脉胳,去粗存精,去伪存真?

清娱轻轻抚摩着他鬓旁零星的白发,娇嗔道:写史,写史,你呀,一门心思都在这上面。我追随你十八载,你日思夜想都是它!

司马迁望着人至中年,日渐丰腴的清娱,语重心长道:父亲已去世两载,他少年便立志编撰一部贯穿古今的通史,但穷尽毕生精力亦未达成夙愿。如今,我也是老年将至,再不珍惜光阴,岂非蹉跎一生,临终徒呼奈何?!

清娱满眼爱怜地望着他,她怎会不知道他的心思?但,她又怎忍心他这样拚命透支自己的身体?他毕竟是中年人,他的身体因日夜操劳已不如风华正茂的少年了。她轻移莲步,把他的书合上,正色道:你口口声声都为写史,但,你也要爱惜身体呀。皮之不存,毛将焉附?!

他笑了,她的蛮横无理使她又回复到少女的天真。他伸手要拿回书,她去敏捷地放到背后去了。

他不再作无谓的努力,只是深深望向她的眼睛:皮之不存,毛将焉附?正因为“皮”现在尚存,所以要努力,以使“毛”将来能附在“皮”上啊?不读书是一天,读书也是一天,无论怎样,是一步步走向坟墓的。少壮不努力,老大徒伤悲!现在,我的目标是改历,预计五年时间,我要写成历书,书名就定为《太初历》。待《太初历》完成后,我就着手编写一部名为《史记》的通史。《史记》的编写,因为工程浩大,肯定要历时数载。所以,我不争朝夕怎行?!

清娱被他的认真打动,便自动投诚,仍把书摊开交还他:若《史记》写成,后人在阅读时,是否会想到作者为了这本书,是怎样地呕心沥血?

司马迁淡然一笑:是非功过随他人道去,我只愿能穷尽毕生心血写成它!

清娱感动不语了。从相识到相知,从最初到现在,写史在他心中一直至高无尚。但是,她只是担心的身体。。。虽然她多次相劝,他却从不为所动,只是一意孤行地发奋苦读。那么,自此后,就由他去,愿只愿苍天庇护,佑他健康每一天。

转眼,已是几度秋凉。

月到中秋分外圆。

明月下,庭院中,清风习习,桂香阵阵。案桌上,糕点饼果,美酒佳肴,芳香扑鼻。司马迁环视着阖家大小,喜色满面。正要开口,却被清娱抢先以杯酒相敬:祝贺相公历时五载,含辛茹苦,终于完成了《太初历》!

司马迁一饮而尽,开怀地拈须大笑:此后,我可一心一意写《史记》了!

温婉端庄的倩娘菀尔一笑,也随声附和:祝贺相公新书得成。

司马迁深情望向倩娘:少年时,我游历在外,只余娘子在家,育儿重任落在你一人肩上。我游历归来,又入朝为官,终日碌碌,甚少有余暇陪伴娘子。思前想后,我只觉心中有愧。

倩娘听得泪光闪闪,哽咽道:少年时,相公走南闯北,历尽风霜,为的是写史;中年时,相公日夜奔忙,即使身染疾病亦执书在手,为的还是写史。只要公子能完成写史宏愿,倩娘就毫无怨言。

司马迁心生感触,喉中呜咽有声。欲再向倩娘诉说衷情,却又觉无从说起,便端起一杯酒敬与倩娘。

倩娘意会,郑重接过,低声道谢。

司马迁又转向清娱:你十七岁时开始跟随我,迄今已二十二载。多年相伴,你多年孜孜不倦地助我整理史料。想原来江畔初见,你是何等的明艳照人。时光荏苒,再加上你终日操劳,如今,你已不复当年风韵了。

说罢,他长叹一声。

听到司马迁无奈而感激的言辞,清娱犹豫片刻,然后嘻嘻一笑:今夕是中秋佳节,又逢你新书问世,我们该酌酒为欢,好好相庆。又何必旧事重提,令人心生不快?来,让我们一起举杯庆祝,不醉不归!

泪眼模糊的他望着前方绵延的小路,暗暗咬牙明志:路漫漫其修远兮,吾将上下而求索。虽然终会被流年化为枯骨一堆,但决心既定,就当不负父亲的期望,在浩瀚的史海中竭力遨游,为后人留下过往有据可查的印迹。

他拭干泪眼。思忖道,皇上离洛阳才几日,因有数万兵士相随助威,大军行进极其缓慢。如今,泰山封禅大礼应未开始,我还是赶快追上队列吧。

一声鞭响,白马应声加快了脚步。

这日,司马迁正在奋笔疾书,皇上却突然驾到。司马迁急忙跪拜。皇上漫步室内,环视着室内四处堆放的书籍,问道:哪些是你已完成的史稿?

司马迁引皇上来到一张案前,指着案上高高堆积的书稿,恭敬道:这些即是。

皇上随意翻阅着,不时点头称许。司马迁见皇上满意,心中略感宽慰。皇上浏览数册后,蓦然问道:关于我大汉的呢?

司马迁应道:目前,完成的只有《高祖本纪》。然后,从一堆书稿中择出,双手奉与皇上。

皇上刚看了一会儿,眉头便蹙了起来。但他却不动声色,仍继续往下看。

司马迁心里微有不安,他猜测到了皇上蹙眉的原因。他在写高祖刘邦任泗水亭亭长时,说高祖捉弄官署中的官吏,又喜好酒色。并且常去酒肆赊酒喝,常至酩酊大醉,然后,就不顾仪态地在酒肆中躺倒就睡。皇上一定是看到这里才心生不满的。

司马迁心中惴惴不安,偷眼看着皇上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面容。

皇上的目光又逡巡数页后,便唤司马迁上前:子长,你来看这一段。

司马迁循皇上手指看去,果然正如他此前所料:高祖为人,隆准而龙颜,美须髯,左股有七十二黑子。仁而爱人,喜施,意豁如也。常有大度,不事家人生产作业。及壮,试为吏,为泗水亭长,廷中吏无所不狎侮。好酒及色。常从王媪、武负贳酒,醉卧,武负、王媪见其上常有龙,怪之。高祖每酤留饮,酒雠数倍。及见怪,岁竟,此两家常折券弃责。

皇上见司马迁看罢,声色俱厉道: 狎侮官吏,好酒及色,贳酒,醉卧。这是写一个皇帝吗?分明是写一个无赖之徒,这段不要也罢!

司马迁见皇上暴怒,却处变不惊,他早就预料皇上看到他这样写高祖会心中不悦,但,力求史实一直是他的宗旨,不写史则已,若写,他就要竭力把最真实的历史展现在后人面前,决不会“为尊者讳”,一切遵从皇上的喜好写。

于是,他不卑不亢道:人非圣贤?孰能无过?这些之于高祖,只是细枝末节,不值一提。但,一个无赖之徒最终却成为威加海内的帝王,光耀天地,统一天下,更说明高祖因为有异于常人之行,故而有后来鹤立鸡群,超凡脱俗之举!

皇上听毕,容色有所缓和。他见司马迁一脸严肃,据理力争,毫无谄媚之态,便知道要删去高祖这段不光彩的历史断无可能。但,听司马迁所言,一个无赖之徒最终却成为威加海内的帝王,这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吧?后人看了定会感叹高祖的伟大。所以,不删也罢。

司马迁见皇上神色渐缓,心才稍稍安定,他轻轻出了一口长气,似乎要把刚才的惊惧和担忧一并呼出。

皇上又随手翻看数页,便叮嘱司马迁好好撰写,然后,又意味深长地说,以后若有闲暇,会常来看他写的史记。

司马迁知道皇上的旁敲侧击之意,无非是让他在写汉史时格外留心些,哪些该写,哪些不该写,要做到心中有数,不能信马由缰。

司马迁恭送皇上离去后。在院中,他向日而立,阳光灿烂得有些耀眼,他的双目因而感到有些刺痛,他用手蔽目片刻,方缓缓移开,再凝眸天空,仍有微痛欲泪的感觉。为了尽快完成《史记》,他如长鞭在背:在宫中,他不是手不释卷,就是奋笔疾书。在家中,也总在琢磨某段历史如何写,一有心得,便立即记下以备忘。眼睛,因使用过度,视力已有所下降了。有时,即时近在咫尺,也觉视物不清。清娱知道,便日日为他煮清翳明目汤。

想到清娱,他想起:清娱也曾看过他写高祖这段,当时,不无担忧地说,也许,皇上过目后会心生不满。。。

他则义正辞严地辩解:史实就是史实,若写,当然,要据真而写,不能为讨皇上欢心而尽写虚妄或避而不写。

清娱长叹一声,那么,你是宁折不弯了?

他言辞铿锵地说,若因据实写史而遭祸,无怨无悔!

清娱合卷不语,半响,方幽幽道,伴君如伴虎,相公还是小心为上。

他望着忧心忡忡的清娱,笑着安慰道,多谢娘子逆耳良言。父亲在世时,一直告诫我写史要真实,万不能捕风捉影,也不能“为尊者讳”。这些教诲我一直铭记在心。所以,我写史,清者仍清,浊者仍浊。君虽如虎,我亦不惧!

今日,皇上果然因他写的这段历史而龙颜不悦,临行前,还话中有话地敲山震虎。但,不管怎样,他此后写史,仍据实而写。若确因此而罹遭横祸,他亦无憾!

清娱见回到家的司马迁郁郁不乐,便小心地询问原因。

司马迁遂把皇上今日看他写史之事简述一遍。清娱沉默半响,方问:那你之后打算怎样写?

司马迁望着庭前迎风起舞的杨柳,斩铁截铁地说:我还是据实而写,决不如这颠狂杨柳,只知逐风而舞。

清娱面有忧色:若你只是据实写,皇上是否会怀恨在心,借机报复?

司马迁仰天大笑:若因此而引祸上身,我无悔无怨!

清娱叹道,你总是这样坚持己见!伴君如虎,你以后落笔写汉史时,还是尽量斟酌好言辞吧。

司马迁不置可否,只是一笑了之。清娱便知他决意一条道走到黑了。她移步上前,紧紧握住他的手:不管怎样,我们都会风雨与共!

司马迁感慨地凝视着清娱:清娱,以前你伴我四处游走,历尽凶险。如今,我们虽安居在家,但却让你和倩娘因我写史而总是忧心忡忡。。。

不等他说完,清娱便嫣然一笑地掩住他的口:能追随相公,清娱已觉幸甚!又何谈其它?再说,我和姐姐不为你担心,芸芸众生,又有谁为你担心?未雨绸缪固然好,桤人忧天就是自我烦扰了。故而,相公不必多虑,只管悉心写史就是。至于其它,相信水穷处会有云起之时!

听清娱说完,司马迁觉得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了。她总是这样善解人意,所以,他有烦心事儿,总是愿跟她说。虽然有时,他觉得这样会令倩娘有冷落之感。但,倩娘是个木讷寡言,胆小怕事之人,说与她,又怕她受了惊吓。再说,她只会跟着哀声叹气,却不会说出个所以然来。因此。司马迁若心有块磊,便总是诉与倩娘一吐为快了。

这日,皇上又来看司马迁写的史记。他打开《孝景本纪》,刚看了几行,便不悦了。因为他看到司马迁这样记载他父亲汉景帝:孝景皇帝者,孝文之中子也。母窦太后。孝文在代时,前后有三男,及窦太后得幸,前后死,及三子更死,故孝景得立。

他反复看这几行,越看心中怒火烧得越旺:这个冥顽不灵的司马迁!啰里啰嗦写这么多。以我看来,只写三句即可:“孝景皇帝者,孝文之中子也。母窦太后。”就这三句里,那个“中"字还该去掉!他又非要写什么“前后有三男,及三子更死,故孝景得立。”父亲得以君临天下,当然是天意。司马迁又何必把因为其它三男皆死,父亲才能够登龙位写出来?是的,依例而言,皇位本该由长子继承。但是,他若不写出来,后人又怎知道父亲景帝是否长子呢?另外,我也非父亲长子,以后他写我。。。这司马迁,实在太可恶了!上次我已有意敲山震虎,本以为他会有所顾忌,哪知他却仍自行其是。他简直是茅坑中的石头--又臭又硬!

怒火万仗的皇上把司马迁高声唤到面前,指着《孝景本纪》道:以朕之见,开篇仅需三句即可:“孝景皇帝者,孝文之子也。母窦太后。”其它数句则可有可无。

皇上强压怒火说完,便等着司马迁肯定的答案。我的意思够清楚了,司马迁这傻子该明白和见机行事了吧?

司马迁当然明了皇上之意,但他仍正色道:臣据实而写。既然皇上说可有可无,那么,就保留着吧!

皇上一听,气得吹胡子瞪眼。恨不得时光倒流,好让他把刚才说的“其它数句则可有可无”收回不说。但是,泼水难收,话已出口,便如板上钉钉,无可挽回。于是,他哼了一声,掷书于地,愤然离去。这个石头脑袋的司马迁,竟然一意孤行,不懂见风驶舵,连朕的话也置之不理。哼!我就不信以后没有治你之时!你写你的吧,咱们骑驴看唱本--走着瞧!

听见皇上“呯”的一声重重把门关上,司马迁知道皇上盛怒的原因。他坚定地咬着嘴唇,慢慢蹲下身来,俯身捡拾被皇上扔得满地狼籍的书稿。这一切早在他预料之中,但他却明知山有虎,偏向虎山行。虽是咎由自取,他依旧问心无愧!不管以后是否还会因写史招致突如其来的灾难,他已决心像立根在千岩万壑中的青松一样,任凭东西南北风的劲吹,仍威武不屈地傲然挺立!

十一

这日,司马迁见清娱和倩娘头上都插着晶莹别致的玉簪搔头,便看看这个,又看看那个。倩娘被看得有些羞涩,笑着解释:这玉簪搔头是我和清娱妹妹刚买的,现在,在长安妇女中很流行,价格很昂贵呢。

司马迁笑了:你们可知道为何玉簪搔头在长安如此盛行?

两人摇头。

司马迁道:这是因为皇上的宠姬李夫人戴了这个,所以,长安妇女便纷纷效仿。

李夫人?清娱疑惑地睁大眼睛。倩娘也感了兴趣,催促道:相公快讲!别吊人胃口。

司马迁看到两人急不可耐地欲知详情,便在心中窃笑,然后,故意沉默拖延,端着茶杯作势饮茶。

清娱急了:相公,你这么捧着茶杯不放,应饮足了吧?就快讲讲李夫人吧。听说,她目前是三千宠爱在一身呢。

司马迁道:的确如此。这李夫人,原本出身娼家,是宫廷乐师李延年之妹。

出身娼家?两人闻言更兴致盎然,急欲听个究竟。

是的。她出身娼家。话说皇上近年因王夫人早逝,卫子夫年老色衰,虽后宫三千妃嫔,却无人再称心意。

那日,李延年又为皇上边歌边舞:北方有佳人,绝世而独立,一顾倾人城,再顾倾人国。宁不知倾城与倾国,佳人难再得!

一曲歌毕,皇上唏嘘长叹:妙哉善哉!但,现在世上真有这样倾城与倾国的佳人吗?

在一旁侍座的平阳公主道:延年有一妹,姿容秀媚,体态窈窕,可谓倾城倾国之姿。

皇上惊疑地望向李延年:爱卿果真有一个国色天香的妹妹?

李延年谦恭应道:臣妹李妍,只是姿色尚可而已,但颇善歌舞。

皇上听说如彼丽人又能歌善舞,更加意动:速令她进宫面君!

不久,一个身着粉红衣裙,娇艳欲滴的佳人便出现在皇上面前。皇上一见,惊为天人,遂心生爱慕。李延年又命她为皇上献上清歌一曲。歌声悠扬,舞姿翩然,皇上看得心旷神怡,更心猿意马起来。

此后,李夫人便被宠为专房,后宫三千妃嫔是又羡又妒。

那日,皇上又驾临李夫人宫中,忽觉头痒,便取下李夫人的玉簪搔头。此事传至后宫,佳丽竟相仿效,头上皆插了玉簪,然后民间粉黛中亦盛行起来,一时引起长安玉贵。

清娱先是恍然大悟,继而神情向往:玉簪搔头原来是因李夫人才风靡长安。但不知李夫人容貌如何?竟令皇上神魂颠倒,爱若至宝?

司马迁道:李夫人的确是天姿国色,有沉鱼落雁之容。但李夫人本就体弱多病,承皇上雨露一年后,她产下一子,被皇上封为昌邑王。但她自产后身体更加羸弱,现今卧病在床。据传,她对皇上说,如今皇上且悉心勤政,臣妾静养调理,待病愈再与皇上相见。所以,现在,连皇上应也很少见她呢。

倩娘听得津津有味。听罢,她面有疑色:别人病时都渴望能与心爱之人朝夕相见,听他嘘寒问暖,这李夫人却对皇上拒而不见,真令人费解!

清娱也听得上了瘾:相公,这李夫人的故事真好听,以后宫中再有她的新传闻,你可要及时讲与我们。

司马迁笑着点头应允。

时值秋凉,黄叶飘零。

司马迁踏着窸窸窣窣的落叶在庭院中信步而行。

倩娘与清娱言笑晏晏地步出房门,恰看到若有所思的司马迁。两人有些诧异:相公,今日为何下朝如此之早?

司马迁道:今日皇上心情不好,故而早早退朝了。

为什么心情不好?倩娘与清娱几乎异口同声地问。

为什么?还不是为了那个有闭月羞花之貌的李夫人。

李夫人?倩娘正在疑惑李夫人是何许人也。清娱已失声高叫:你此前说李夫人卧病在床,如今,她。。。

看到清娱欲言又止。司马迁道:李夫人如今仍卧病在床。

清娱和倩娘同时出了一口长气,因为这比她们预想的情形要好。

倩娘关切而同情道:这李夫人虽艳压后宫,也算是红颜薄命,得宠没多久便缠绵病榻。可叹太医济济,难道就不能妙手回春,为她根冶顽疾?

清娱的大眼睛一闪一闪地望着司马迁,试探道:莫非,皇上就为此而心情欠佳?

倒不是为这个。司马迁极快接道。是因为今日皇上特意去探望李夫人,而李夫人闻听皇上驾到,竟然以锦被蒙头,不肯见皇上。

为什么?倩娘满脸疑问,这李夫人也太怪了。皇上不因她有病而嫌弃和冷落她,她反倒不愿见皇上。换了别人,肯定是得意忘形,惊喜万状呢。

清娱迫不及待道:姐姐言之有理。但不知李夫人以何言推辞不见?

司马迁道:李夫人说,妇人貌不修饰,不见君父。所以,她因久病貌丑,断不肯令皇上看见。她还说,若她一命归西,望皇上能帮她照顾儿子昌邑王和兄弟李延年,李广利。

皇上一口答应,但因思念心切,仍想见李夫人一面。说她若允一见,他将赏赐千金,并封拜他兄弟为官。

李夫人执意不肯。皇上龙颜大怒。普天之下,莫非皇土?率土之宾,莫非王臣?身为万乘之尊的他,要雨得雨,要风得风,怎么欲见一个妇人竟不可得?于是,盛怒欲狂的他劈手便去揭锦被。那李夫人却紧紧拽住,不让皇上得逞。她又怕皇上万一揭开,索性转身向壁,泣咽有声。

在旁的一众宫女纷纷劝李夫人揭开锦被与皇上相见,李夫人却坚执不允,只在锦被下哀哀痛哭。

皇上气极,却又无可奈何,只得拂袖而去。

待皇上离去,众宫女询问为何李夫人不肯让皇上一见。李夫人道:我以出身娼家的微贱之躯,却深蒙皇上恩宠,只是容貌使然。而,以色事人者,色衰而爱弛,爱弛则恩绝。如今,我因久病,容色大不如前。他若一见,必生嫌恶之心。若我去世,他因嫌我,又怎会照顾我的儿子和兄弟?我若至死不肯见他,那么,待我死后,他若思及我病前风华绝代的容颜,便会爱屋及乌,施恩于我的儿子和兄弟。

众人闻言大悟,暗暗感叹她心机过人。但因她竟然忤逆皇上不肯相见,又怕皇上借此迁怒于她的儿子和兄弟,便心存隐隐地担忧。只是,世事难料,此后是否如她所言,还是且观后效吧。

清娱叫道:那么,此前悬而未决的问题也有答案了。李夫人之所以一病便推辞与皇上相见,也完全是因为怕因色衰而令皇上爱驰了。

司马迁与倩娘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。

十二

明日,皇上将以皇后的礼仪隆重安葬李夫人!

司马迁一进门,便大声宣告。

清娱和倩娘闻声聚拢过来:李夫人升天了?

司马迁沉重道:是的。皇上虽屡令太医精心诊治,但李夫人已病入膏肓,太医虽百般努力,还是药石无效。

倩娘一幅若有所思的神情:皇上是否见了她最后一面?

清娱急切道:李夫人自一病不起便不见皇上,皇上探望她,她也拒而不见。那么,最后一面我猜皇上是见了。

倩娘正色道:既然李夫人一直不肯见皇上,那么,最后一面自然也不会令皇上见的。

清娱伶牙利齿接道:最后一面嘛!之前再不与皇上相见。我想,她到临终时,还是会与皇上相见的。

倩娘分析道:若皇上见了她最后一面,那么,她之前的努力和心机岂不白费?

司马迁拈须不答,只是饶有兴致地听着两人的对话。

清娱不再置辩,转向司马迁:相公,究竟如何?你且道来!

司马迁咳了一声,清了清嗓子,方慢条斯理道:李夫人临终前,吩咐随侍宫女转告皇上:我对皇上有最后一个请求,若我命归黄泉,请他不要观我遗容。

宫女望着形容枯槁的李夫人,含泪答应。故而,当皇上闻听噩耗,异常悲痛,欲最后一观生前曾千娇百媚的李夫人时,随侍宫女及时转达了李夫人的遗言,皇上虽万般无奈,还是遵从了。故而,她去世时到底是何种模样,皇上半点不知。

倩娘感叹道:李夫人真是遗世独立,行径非同常人啊。

清娱恍然大悟:因她病后直至去世都不让皇上见她,所以,皇上对她思念甚殷,又思及她病前的妩媚花容和动人风情,便以最高规格的后礼厚葬她了。

司马迁赞同地接道:历来,皇宫中三千妃嫔,为争宠而奇招迭出,甚至不择手段,以争取皇上的青眼相向。但李夫人却运筹帷幄,以不争,达到了争的目的:她虽是位卑人微的一个小小宠姬,皇上却能以后礼葬之,可见皇上已入她之瓮。她虽是一介女流,如此深谋远虑却令人叹服。如今,李夫人的煞费苦心看来已初见成效,此后,她的两位兄长李延年和李广利也必将因她而青云直上。

倩娘附和道:这李夫人,倒正如他兄长李延年所唱:但不知倾城与倾国,佳人难再得!

清娱连忙应声:李延年和李广利必会因她而前程光明,我们且拭目以待吧。

 

时值秋凉。

清娱和倩娘传看着一纸,纸上是一首题为《落叶哀蝉曲》的词:“罗袂兮无声,玉墀兮尘生。虚房冷而寂寞,落叶依于重扃。望彼美之女兮,安得感余心之未宁?”

清娱看完,望向司马迁:这分明是一首思念之词。满纸幽怨,尽现作者因思念佳人而心中郁结,愁绪难遣。最后这一句:望彼美之女兮,安得感余心之未宁?作者更是直抒胸臆,表达了因佳人不在而心怀不宁的无奈和失落。

倩娘道:我与妹妹所见略同。但不知这一阙悲词乃何人所作?

司马迁道:此乃当今皇上亲笔写就。

清娱手抚秀发沉吟:他又所念何人?

蓦地,她脑中灵光一闪,正要欣喜地说出答案,倩娘却恰在此时不疾不徐地开了口:能令皇上深念者,当然非她莫属:曾经倾国倾城的李夫人。

司马迁以一个绽开的笑容表示同意。这李夫人,令他的家庭中多了谈资,也多了兴味。所以,一有关于李夫人的最新讯息,他就迫不及待地回家与倩娘和清娱分享。倩娘和清娱整日囿于家中,对高墙大院外的一切总觉得好奇和向往,而皇宫传闻尤其令她们乐而不疲。而这言行举止异于常人的李夫人,更是令她们津津乐道。

想至此,司马迁又冲口而出:数日前,皇上去游上林苑中的昆明池,把一处延凉室更名为“遗芳梦室”。

清娱的眼睛突然因他的话语而晶莹光亮:莫非,这“遗芳梦室”也与李夫人相关?

倩娘也是一幅急欲知情之态。

司马迁悠悠道:的确如此。那日,皇上游历昆明池,本为散心解闷。哪知,见风物依旧,李夫人却已香消玉殒,不禁悲从中来,即赋词一首,就是那首《落叶哀蝉曲》。

一词作毕,皇上愁思辗转,再无兴致赏景,便踱入池边的一处延凉室休憩。不久,因倦极入睡。这时,李夫人忽然推门而入,身上仍穿着与皇上初见时的粉红衣裙。她明眸若水,柳眉若黛,未语先笑:皇上好雅兴,来游昆明池了。

皇上见日思夜盼的佳人骤然出现,欣喜之极:爱卿,朕念你甚切。今日一见,深感欣慰。

李夫人浅笑盈盈,衣袂翩然地移步床前:感君相念,特以此“蘅芜香”

相赠。

皇上伸手接过,嗅过后赞叹一句,便随手放于床上。然后,如久旱逢甘霖般热切审视着睽违已久的李夫人,喜泪潸然而下。正欲揽她入怀,诉说山高水长的思念,她却蓦然隐踪匿迹了。

皇上一惊,从梦中醒来。却见空房冷寂,朱门轻掩,唯闻室外秋虫细细鸣唱。他披衣下床,推门而出。徘徊四顾,偌大的上林苑渺无人影,唯飒飒秋风过处,有片片黄叶飘然而落。

触景生情,皇上更悲恸不已。重回室内,忆及梦境,相见的情形仍宛然在目。皇上记起李夫人曾赠他“蘅芜香”,于是,便翻被抖衣,细细找寻。却遍寻不见,不禁惘然若失。

但深深嗅去,却觉衣服被褥芳香扑鼻。喜忧参半的他深信是他的相思打动了李夫人,所以,她才入梦相见。

皇上思潮起伏,念李夫人之情更如江中波浪,一浪未平,一浪又起,遂将这处延凉室改名为“遗芳梦室”,以作纪念。

听完“遗芳梦室”的来历,倩娘和清娱相顾无言。良久,倩娘才带着钦佩和赞叹的语调道:一切果如李夫人生前所料!

清娱也认真总结道:李夫人之举,便是所谓的欲扬之,先抑之吧?欲盖弥彰啊。若她曾令皇上见过她的病容,恐怕皇上真会因她的色衰而爱驰,那么,疏远她唯恐来不及,又怎会念念不忘呢?

司马迁点头称是:皇上因思念李夫人心切,今日已命宫中最好的画师开始描绘李夫人生前的丽姿倩影。画成后,将挂在她生前所居的甘泉宫。

十三

倩娘和清娱在街上信步而行。

长安城中,繁华如常。百业兴旺,人语喧哗。她们边走边兴致高昂地看着令人目不暇给的热闹街景,不时地品头论足。

突然,听到前边一群人在兴奋地议论纷纷:“昨天皇上封齐人少翁为文成将军,并赏赐他大量金银财宝。”

“齐人少翁?据说是一个方士,虽年事很高,却面如童子,所以人称少翁。”

“是啊。但不知皇上为何会拜他为将且赏赐丰厚?”

“皇上的宠姬李夫人因病去世后,皇上日夜思念。听说齐人少翁能通鬼神,便请他作法,希望能与李夫人相会。”

耳尖的清娱听到他们在讲李夫人的故事,便对倩娘使了个眼色示意,倩娘意会,两人遂慢下脚步,竖耳细听。

“他真把李夫人招来了?”

“是啊,所以他才得以拜将获赏。”

两人正欲闻其详,讲解却已结束,人群转眼散去。

她们意犹未尽。倩娘仰首望天,见日已偏斜,便对清娱道:时近日暮,相公快下朝了。我们且回家去,听他述说事情的首尾吧。

清娱也正有此意,于是,两人匆匆赶回家去。

司马迁徐缓说道:皇上因思念李夫人,食不甘味,寝不安眠。某日,听说方士齐人少翁能招鬼通神,便命他来见。当晚,少翁便在李夫人生前所居的甘泉宫设坛招魂,请皇上在帐帷外远处观望。

在少翁不知所云的呢喃声里,在若明若暗的烛影下,在随风摇曳的纱帐中,皇上果然看到一个云鬓高耸,窈窕多姿的女子冉冉而来。皇上看到她映在纱帐上影影绰绰的身形,果真颇似李夫人生前模样。正欲近前细看,人影却倏然消逝。

人已去,帐已空。皇上却仍不愿离去。他痴望着在风中飘摇的纱帐,执笔感伤写道:“是邪,非邪?立而望之,偏何姗姗其来迟!”

这次,皇上虽然与李夫人相见短暂,也并未能交谈只言片语。但是,少翁毕竟把李夫人招来了,所以,皇上便厚赏他,并封他为将。

次日,皇上想到李夫人曾托他照顾儿子和兄弟,便封李延年为协律都尉。

只封了她一个哥哥?她不是还有个叫李广利的哥哥吗?倩娘托腮追问。

是的。司马迁回望她。但李广利无尺寸之功,皇上若无故加封,会引起众人非议的。

哦。倩娘点头表示理解。

不过,他离加封之日也不远了。司马迁分析道。皇上为征服匈奴,一统天下。总想得到相传可日行千里的汗血宝马。但这种马只有大宛国都贰师城才有。皇上下令用黄金锻造两匹骏马,然后遣使者到大宛国换两匹种马回来。但大宛国却目中无人,毁我金马,杀我使者,皇上愤恨之极,准备令人率兵讨伐大宛。据说,这个讨伐大将军,皇上有意让李广利来做,以给他建功立业的机会,也为加封他而堵众人之口。

清娱吃惊地睁大眼睛:这个皇上,为了李夫人生前所托,真是用心良苦。但是,李广利能担此重任吗?

这李广利,出身市井,整日流连街头,寻欢作乐。胸无大志,碌碌无为。皇上若命他征讨,只怕难以取胜。况且,大宛远在大漠,征讨就是孤军远征,因路途遥远,所以补给困难。胜算更是不大。众将领纷纷劝说皇上打消念头。但皇上好象志在必得,决意要出兵大宛。征讨与否,明日即可见分晓了。司马迁担忧地说。

皇上果然封李广利为"贰师将军"了!司马迁忧心忡忡地对倩娘和清娱说。

两人见司马迁愁容满面,也面露忧色。

皇上命李广利率六千骑兵,数万步卒,明日即起程去征伐大宛。司马迁说罢,长长叹了口气。

又是征战!一将功若成,万骨必成枯。这数万兵士,到征战结束时,不知有几人能全身而退?! 清娱的目光投向西北,似乎隔着高大的院墙,隔着未来的时间,她已看到了杀声震天,血流遍野的战场。

不久,这场征讨以失败告终,死伤兵士约十分之一。

两年后,心有不甘的皇上几乎倾全汉之力将粮草补给与救援兵力布置周密后,又命李广利再次率众六万余人出兵大宛。四十多日后,大军兵临贰师城下,最终与大宛订下友好之盟。李广利获取城中汗血马三十匹,其它马约三千余匹,凯旋班师。

自此,李广利更受皇上宠爱,在朝中声誉日隆。

征和三年,匈奴又在边疆作乱。皇上便命李广利率大军三万出击匈奴。这次,却几乎全军覆没,李广利侥幸逃得一命。李陵,名将李广之孙,当时担任骑都尉,率五千名步兵与匈奴作战。结果,被单于亲自率领的八万精骑围困。李陵兵士虽浴血奋战,并消灭匈奴约五六千名,但寡不敌众。最终,仅四百余人突围而出。李陵被匈奴生擒,无奈投降。

消息传到长安,民众街谈巷议,褒贬不一。

司马迁一家自然也得知了此事。倩娘和清娱遂询问司马迁的意见。

司马迁义正辞严道:我虽与李陵素无深交,但我以为,他以区区五千兵力对抗匈奴八万劲敌,并能杀敌数千。故,他虽被逼受降,也无愧于天下人!

皇上闻听李陵背叛投敌,盛怒之下,把其一家老小投入监狱。并召集满朝文武,商议李陵投降匈奴一事。

大臣们纷纷谴责李陵贪生怕死。司马迁却慷慨陈词,认为李陵素来事亲至孝,又礼待兵士,常为国家危难而奋不顾身。这次,仅以五千之步卒,便敢深入强敌戎马之地,抑制数万之师。但转斗千里,箭尽途穷,受降实属无奈。或许,他投降是以退为进,将来再趁机报效皇上。

本来在窃窃私语的文武大臣们,听到司马迁为李陵据理力争,顿时一片肃穆,哑然无声:司马迁居然明目张胆地为李陵辩护,他这样说,不是在贬低李广利吗?李广利率兵三万,未立寸功,却几乎全军覆没。而李陵却以些微兵力能灭敌数千。。。

大臣们不敢再深入思考,都以同情和忧虑的神情望向司马迁。李广利,位高权重,又是皇上最宠爱的李夫人之兄。司马迁不识好歹,竟然太岁头上动土,岂非自寻死路?

果然,皇上闻听司马迁之言后暴怒异常,怒视着司马迁,良久未出声。大殿上更静了,人们俱俯首下去,不敢仰视愤怒的天子,彼此的喘息声隐约可闻。在这时光似凝止的沉寂里,皇上思前想后,胸中不禁怒火升腾。这个头脑僵而不化的太史令,写史时你固执己见,丝毫不理会朕的建议,兀自我行我素,还口口声声说什么据实而录。如今,李陵背弃大汉投奔匈奴,众人皆以为他为图苟且偷生而不顾忠节大义,你却要信口开河,反说他杀敌有功。你如此讲,岂非暗中讥讽李广利大败而归吗?

皇上停止了在心中潜流暗涌的思潮,对司马迁厉声高斥:你为投敌叛国的李陵强辩,不是有意反对朝廷吗?

闻听皇上暴喝,殿上更是一片死寂,人们的头更深地低下去,知道一场无可避免的暴风雨将要来临。司马迁觉得冷汗涔涔而出,刹那间,贴身内衣已被汗浸,湿湿粘粘地裹在身上。此时,他心中一个念头在浮浮沉沉:皇上会如何处置我?还会让我继续写《史记》吗?

把司马迁下狱侯审!盛怒未息的皇上终于下了命令。

司马迁,想不到你也有落入我手中的一天!

以严刑逼供而闻名天下的酷吏杜周,俯望着被他折磨得半死不活的司马迁,面有得色地一边说,一边上前,把脚踩在躺于地上的司马迁的脸上。

司马迁,当年,若不是你中途作梗,那随清娱还不是我的人?!你却坏我好事,夺走了随清娱。我含羞忍辱数十年,今日,终可借机抱此夺妻之恨!

杜周咬牙切齿地说完,把踏于司马迁脸上的那只脚狠狠地用力往下踩去。本就因遍体鳞伤而痛楚不堪的司马迁,感到脸上钻心地痛,觉得脸都要被踩变形了,但他却只是默然忍受着,并未因这突如其来的疼痛而叫出声来。

杜周,你公报私仇。

半响,疼痛稍稍缓解的司马迁方呻吟着说。

报了又怎样?众所周知你是因何下狱的,可不是我平白无故拘你入狱的。我对你严刑以待,完全是为彰显我大汉律法森严。谁又知你我曾于数年前结下私怨?

杜周哈哈大笑着,又在司马迁头上狠踩了一脚:既然你说我公报私仇,那我就遂了你心愿:自此尔后,有一系列刑罚等你领受:绞手足,受木索,暴肌肤,受榜棰。。。

受此屈辱,司马迁觉得自己像一条毫无尊严的狗,恨不能立时一命归天。他紧紧闭上眼睛,泪水开始在脸上肆意流淌。

这才刚刚开始,叫你难受的还在后头!

杜周看到体无完肤的司马迁一脸痛苦,遂高声叫嚣!叫声在空旷的牢房里显得格外响亮,也格外惊心。

生不如死。司马迁喃喃低语。

不如死,也不会让你轻易死去!

杜周又暴发出一串得意而骇人的笑声,然后摔门而去。

十四

隔着陈旧斑驳的乌黑木栏,清娱见到了被囚的司马迁。

幽暗的牢内,他显得黑瘦了很多。几日不见,他已苍老憔悴不少。本来丰润的脸颊现在已塌陷下去,胡须丛生,毛发蓬乱。脸上还有几道凌乱的伤痕。

清娱未语泪先流。怎料得有如此飞来横祸?以前,他们一家其乐融融,李夫人的奇闻轶事,总被津津乐道着。哪知,这给他们平添无数乐趣的李夫人,竞间接成了相公锒铛入狱的罪魁祸首?

她低低啜泣着,泪眼朦胧地望着他。他一定遭了不少苦吧?

司马迁伸出瘦骨嶙峋的手,盖在清娱握木栏的手上,强自苦笑道:娘子勿悲伤,我这七尺之躯仍在。

他想开个玩笑逗她开心,所以出言戏谑。但只是开了个头,他就说不下去了,接下来的便是不平之语:我只是凭心而论地说了几句公道话而已,何罪之有?孟子说,威武不能屈。任它刑罚严苛,我也不会俯首认罪!

清娱不知如何安慰。她知道他一向宁折不弯。想到那些令人发指的刑罚,她不禁打了个寒噤,望着年近半百的他,泪水扑簌簌流了下来。半响,方哽咽道:相公多保重!

司马迁脸上闪过一个飘忽的笑容:生命不足惜,严刑不足惧,唯一的遗憾是因被拘入狱,我无法继续写《史记》了。

《史记》,《史记》,你现在已朝不保夕,又奢谈写什么历史?清娱看着他失落哀伤的面容,想斥责他两句,但话语在心中打了个转,却终未说出口。她何尝不晓得他一向视写史如命?所以,即使身陷囹圄,仍旧念念不忘。因此,她出口的便是:只愿皇上明鉴,能早日释你出狱!

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憧憬的微笑:若如你愿,我就可续写《史记》了。

清娱看到一提起写史,就精神勃发的他,鼻中一酸,两行泪水又肆虐而出。他只是一个写史成痴的文人而已,又怎会对朝廷起反叛之心?她暗暗祈祷皇上能尽快赦他无罪。

突然,她似忆起什么,犹疑地问:听说,你这起案子的主办者是杜周,他,没有难为你吧?

司马迁看着焦虑担忧的她,违心地摇摇头,但却下意识地伸手抚了抚脸。脸上那些凌乱的伤痕,那些因杜周践踏而留下的伤痕尚未痊愈,此刻轻轻一触,顿觉疼痛难忍,他不自觉地抽搐唏嘘了一下。

清娱无语了。杜周其人,以苛刑闻名天下,案子犯在他手上,便如肉在刀俎,难为不难为应无区别吧?

娘子请回吧!司马迁作手势让清娱离开。相见,令心底更多几分悲凉。伤痛,还是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吧。

时光荏苒,转眼司马迁已度过一年的囚徒生涯。

清娱和倩娘一道来探监。看着形容枯槁,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司马迁,两人又是一番流泪慨叹。司马迁仍强装欢颜安慰她们。

倩娘惶恐不安地低声道:不久前,因杅将军公孙敖奉皇上之命,率兵攻打匈奴,但却无功而返。皇上暴怒。公孙敖辩解道:我们活捉的匈奴俘虏说,李陵甚得单于器重,目前正日夜操练匈奴兵士,以便将来攻我大汉。皇上气极,下令诛杀李陵全家,近日即开刀问斩。。。

司马迁的心蓦地悬了起来。若李陵反叛大汉证据确凿,那么,曾直言不讳的自己肯定也凶多吉少。

望着瞬间面如死灰的司马迁。清娱和倩娘心知肚明,泪水不由得夺眶而出。也许,这次相见即是永诀,从此,便会阴阳相隔了。

清娱颤着声,带着一种绝望的语气开了口:相公。。。

话音未落,司马迁便止住了她:君子能流芳后世者,或是功勋卓著,或是德厚流光,或是著书立说。子长乃一文弱书生,所能为者,唯著书立说而已。可叹我倾尽毕生心血,也未完成《史记》。若命归黄泉,死不瞑目啊。

言罢,壮志未酬的他不禁仰天长叹,热泪奔流。

清娱和倩娘见状,一直强自压抑着的哭声突然如开河放闸,悲声大作。凄楚的哀号,在偌大昏暗的牢房内徒然回响着。

司马迁望着痛不欲生的二人,心如刀绞。他拭去泪痕,镇定地开了口:李陵阖家老小已因他将惨遭杀戮,我是肯定在劫难逃了。只担心我们家会步李陵家后尘。。。

清娱和倩娘的哭声戛然而止,一齐望向司马迁。全身寒意陡起,似乎此刻她们已面临深渊,但却并无退路可走。

司马迁左顾右盼,看到立在牢门处的狱卒面无表情,漠然把视线投向远处。是啊,见惯生死离别的他,又怎会为这又一幕人间悲剧而动情呢?

见狱卒并不关注他们一家三口。司马迁才放心地压低声音:如今我们一家尚可苟安存活,但,皇上处置完李陵一家老小后,接下来就会轮到我们。我死不足惜,只是无故连累你们,却令我难以心安。。。

清娱和倩娘又是悲恸,又是惊惶。眼睛睁得大大的,她们已猜到他将说什么,但却并不打断,静等着他把话说完。

你们,出去后还是尽快逃离京城吧!司马迁向远处指了指。越远越好,越快越好。

清娱立即掷地有声道:姐姐带家人尽快逃走吧。至于我,就留在京城,皇上若对相公开刀问斩,我也不会茍且偷生。

司马迁感动地望向清娱,但却开口劝道:清娱,你又何苦?!你,也和倩娘一起离开吧。

清娱深情道:姐姐有儿有女,而我却孑然一身,了无牵挂。所牵挂者,只有相公。若留相公一人在此,我又于心何忍?所以,我意已决,相公不必多言。

司马迁看着毅然决然的清娱,便不再赘言。对倩娘殷切叮嘱道:阖家大小,尽托付于你了。

倩娘含泪点头:相公放心。。。

杜周狞笑着一步步逼近司马迁,他沉重的脚步声在昏暗潮湿的牢房内回旋着:你可知皇上会如何处置你?

司马迁凛然道:无非一死。

杜周狂笑起来,那笑声宛若夜深人静时猫头鹰瘆人的怪叫,令人不寒而栗。

司马迁凝视着他,平心静气地等他笑完。

杜周嘲讽地斜睨着司马迁:只是一死,有点便宜你了。

司马迁满腔悲愤地怒视他:一年多来,你对我施尽酷刑,如今我行将就死,你还显便宜?

杜周不再笑,冷冷地,一字一顿道:皇上恨李陵投降,更恨他操兵将备汉,也恨你信口开河,竟为叛将巧言相辩,故而下旨对你处以腐刑,今日执行!腐刑,会让你生不如死!皇上此举,真是解了我多年来积存的心中之恨!

司马迁闻听,木然而立,头脑中轰然作响。腐刑,今日执行。腐刑,今日执行。。。这几个字在他脑中盘桓着,回响着。

腐刑,怎么是腐刑?怎么是这奇耻大辱,污及先人,见笑亲友的刑罚。受此刑者,生不如死,死后尚不能葬入祖茔!

杜周仍得意忘形地喋喋不休,但司马迁却置若罔闻,只看到杜周的两片嘴唇在上下翻飞,却不知他在说些什么。

腐刑,腐刑,难以置信的司马迁喃喃自语着。最初的惊慌过后,他头脑中一片空茫。

是的,腐刑,今日执行!杜周狞笑着重述一遍。司马迁,今日过后,你就是个废人了!

十五

司马迁醒来了。视线所及处,见衣裤上的斑斑血迹已成褐色,他顿时万念俱灰,瑟瑟发抖:腐刑已成事实了?

他不敢相信,也不愿相信!身体虽不自禁地抖动,呼吸却似蓦然凝滞,令他有窒息之感。他觉得,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,身不由己地在其中旋转着,晕眩着。

他缓缓闭上双目,依旧躺着一动不动,以让眩晕感减轻一些。但,一张张或惊讶,或讥诮,或好奇,或痛心,或悲悯的面孔却在脑海中漂来浮去,并夹杂着相关的声音,在喧嚣着,纷扰着。众目睽睽下的他,犹如被裸体示众,在这些面孔和声音地包围中,惶恐,不安,畏惧,羞愧,悲愤,无奈等各种感觉一齐涌来,但他却只能张口结舌,不能置辩。在众人密不透风地围堵中,他快要崩溃了。啊地一声大叫,他睁开眼来。却不过是一个短暂而可怕的幻境而已。

游目四顾,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房门紧闭,窗户密封的狭小室内,扑鼻而来的,是久闭室内那种特有的,浓重的灰尘味和腐朽味儿。一个念头跳出来:这里,就是传说中施行腐刑的场所―――蚕室?

他只愿这是个猜测,而不是事实。他更希望,这只是个噩梦。而他,正置身于梦境。

盯着那扇破旧不堪,密封甚严的窗户,在温暖却尘埃遍布的室内,他凝神思索,记忆却是一片空白。绞尽脑汁,能忆到的只是杜周说实施腐刑,至于以后的种种情形,便皆湮灭无迹了。

处身室内,除了听到外面一阵阵忽远忽近的风声,和远处模糊难辩的人语外,再无其它声息可闻。

房屋的虚空让他心中又存了一丝希冀:或许,腐刑也只是一个梦魇吧?

那么,就证实一下吧。

他热切想知晓确凿的事实,但却不敢去求证。在未得到证据前,至少,他可以有一个美好的梦幻。若真切的事实明白无误地袒呈面前,他害怕,他会像一堆雪一样被恐怖的现实所支解或消融。如果真被处以腐刑,那么,从此,他的额上将被打上无形的耻辱标记,所到处,将被千夫所指,万众非议。阉人,废人,太监,这些之前与他毫不相干的词汇,之后,将与他如影随形,片刻不离,将被人们或大声或小声,或当面或背后地狠狠掷给他。。。

他不敢再深入思考,僵卧不动的他,希望腐刑只是一个恶梦,但却并未成真:他依然遍体鳞伤,但全身部位却并无缺失。

他似一块会呼吸的化石,木然而卧,不敢想,也不敢动。怕稍微一动,便触及到最严峻,并无法更改的,现实的铜墙铁壁,并在它森严的壁垒下陷入万劫不复之地。

他在心中默默祈祷:但愿腐刑并未临身!如果,受之于父母的身体发肤能完整无缺,他愿意依旧遭受那些苦不堪言的种种酷刑。

一时不动,能不动一世?能自欺,但能长久地自欺,并能从中得到迷醉和安慰?是梦,便总有醒来之时,不管是美梦或是恶梦,总要接受现实的风吹雨淋。

终于,他以如履薄冰的心情,去验证他心中悬而未果的问题:他尝试稍微移动下肢。他的胯部只挪移了一点点,便迅疾有一种痛彻入骨的感觉传遍全身。这感觉明确传递给他一个信息:毫无疑问,他已被施以贻笑众人,并令祖上蒙羞的腐刑了。

疼痛的感觉一波波袭来。如投石入水,便激起一圈圈荡漾开去的涟漪一样。

钝刀凌迟的感觉也是如此吧?刀刀剐肉,痛彻肺腑。总希望这一刀便是最后一刀,哪知,却漫长如几个世纪,只有彻骨的痛,无休无止。

也许,这痛楚本来就存在。只是,当他醒来时,心情太过紧张,只聚焦于想象受刑后世人的冷嘲热讽和白眼相向,便令伤处暂时麻木而不觉了?

此时,他身体地略略移动,唤醒了那可怕的疼痛恶魔,所以,它便发了狠,用力啮咬着他的伤口,不断刺痛着他的神经。

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,他弯了下身子,颤微微地把手伸向裆部。那里,已空空如也,手只轻触一下,便如遇弹簧般立即收回了。而仅仅是轻触,那触处,便感到一阵锥心的剧痛。

一个废人,一个行尸走肉,一个无颜见亲友,一个百年后亦被禁入祖坟的阉人,一个人群中身体缺失的异类,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,贻笑世间?

疼痛,仍肆无忌惮地啃啮着他的伤口,撕扯着他的神经。

在一阵阵潮汐般来了又去,去了又来的疼痛中,他瞪大空洞失神的眼睛,仰视着头顶那根粗大黝黑,蛛网悬垂的房梁。脑中一片混沌,意识好象已游离于身体之外。而他的灵魂,正蹲在那根年深日久的房梁上,无限同情地俯望着他:命根之于男人,正如房梁之于房屋。房梁不存,房屋怎能支撑?命根不在,男人如何立世?

他如遭雷击。啊。。。在一声绝望而凄怆的长长惨叫后,他昏死过去。

一个新面孔的狱卒闪身进来,又迅速关上房门。把一小碗粗劣的饭食放在司马迁面前,俯视着瘦如骷髅的他,略带嘲讽地说:司马迁,你已连续几天粒米未进。虽说你已是废人,但不等于你已不需要再吃五谷杂粮。如想活命,还得食这人间烟火啊。

在剜心挖肝的疼痛中,司马迁默不作声,以一种绝望的目光望向这狱卒。

他目光中的悲伤和寂灭使狱卒顿生怜悯之心。他替司马迁把垂下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并掖好,同情地低声道:受此刑者,须卧床百日,好好休养后,或许能有一命。你若执意不食,身体没有给养,伤口便很难痊愈。为防不测,你还得好好进食才是。

士可杀不可辱。我这身残处秽之人,又有何面目忍辱苟活?!司马迁字字如冰,眼神更加绝望和虚空。

狱卒叹息一声,掩门而去。

吱呀一声,房门开了。那名狱卒又来送饭。

望着气若游丝,衰弱不堪的司马迁,狱卒又是温言软语地劝慰:好死不如赖活。事已至此,泼水难收,你又何苦拒不进食,自寻死路?留得一命,或许另有所图。三寸气在千般用,一日无常万事休。活命与否,你还须三思啊!

狱卒的话似一线明亮温暖的阳光,照进了司马迁幽黑冰冷的心田。是啊,留得一命,或许另有所图。我为何而生?不就为写史著说吗?四十余年孜孜不倦,不就为编撰史册?如今,《史记》仍是断章残篇的未竟之作,我又怎能不管不顾,未酬壮志身先死呢?况且,我之一死,人贱命微,如九牛失去一毛,与蝼蚁何异?

人,终有一死,有的重于泰山,有的轻于鸿毛。我怎甘心就这样默默无闻地含恨死去?古时,富贵而湮没不闻的人不可胜数。只有不拘泥于世俗的卓异之士才能闻名后世。周文王被拘禁而推演八卦为六十四卦,写成了《周易》;仲尼一生困顿不得志,写出了《春秋》;屈原遭放逐,写成了《离骚》;左丘双目失明,却仍著有《国语》流传至今;孙子受了膑刑,但却编著了《孙子兵法》;吕不韦被流放到蜀地,却写出奇书《吕览》;韩非被囚于秦,也写出了《说难》和《孤愤》;《诗》三百篇,也大多是圣人贤者的悲愤之作。前面有车,后面有辙,我,难道就不能效仿这些身处困境却坚忍不拔的奇人异士,把《史记》写完吗?

这样一想,他的心情豁然开朗很多,伤处虽仍钻心地痛,但是,他已决意与之抗争到底了。我要好好吃饭,好好休养,以便尽快复元,出狱后再续写史篇。

他一点点挪动着身子,以便能倚在床头。很简单的平常之举,他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并疼得浑身打颤。一阵颤抖后,他端起了饭碗。未食一筷,泪水却扑簌簌落入碗中,他哽咽自语道:子长忍辱偷生,只为续写《史记》啊。

十六

清娱握着司马迁的手,涕泪涟涟:相公,你苍老多了。去年,你的头发尚是黑白相间,现在,却是满头华发。

司马迁苦笑:我受彼腐刑,身已形同朽木。难得你还对我不离不弃。皮之不存,毛将焉附?这七尺残躯苟延偷生,已贻笑世间了,又怎顾及这区区毛发?

清娱闻言,更加泪水纵横。她何尝不知腐刑是对一个男人最大的羞辱。所以,连一向踌躇满志的他,也因这刑罚而万分绝望。

司马迁眼含泪光:可怜我近天命之年,却遭此飞来横祸。男人若至此境,就是被钉在了耻辱柱上,此后,羞见世人,愧对祖宗。时时处处,都是别人的谈资或笑柄。虽然偷生,生又何欢?!

面对着心爱的女人,他终于把心中积郁已久的情感渲泄而出。

清娱看到他因悲愤而全身颤抖,心,突然碎裂成片,仿佛听得到刹那间细微的,喀喀嚓嚓的断裂分离声。

她伸手抹去他溢出眼眶的泪水:当年,项羽被困垓下,四面楚歌,无限悲凉时,虞姬凄然唱出“君王意气尽,贱妾何聊生?”今日,我情同虞姬:若相公意气已尽,妾又生有何欢?我自十七随君,迄今近三十载。三十载风雨,三十载甘苦,欢乐也是因你,悲伤也是因你。你若萌生去意,我又何以聊生?

一席话毕,司马迁的泪水不禁肆意奔流,泪水模糊了视线。在模糊的视线中,他强压悲伤,断断续续地说:受此。。。奇耻大辱,子长如堕炼狱,身心备受煎熬。情愿。。。一死了之,也不愿。。。贻笑他人。之所以忍辱苟活,只是为未遂之志。。。能写完《史记》。夙愿未酬,我死不瞑目啊。

清娱望着万分难过的他,泪水仍如断线的珠子般颗颗滚落:数十载风雨,我们皆一起走过。如果我们仍能在一起,还惧怕什么地狱,还希罕什么天堂?纵有刀山火海,我们将牵手共历。不管世情冷暖,你的背后,将永远有我温暖的注视;你的身畔,也会一直有我及时的扶持。

一股暖流在司马迁心中流过,他好象听到心间已冰消雪融,溪流叮咚。他哽咽着,一时无语,只是更紧地握住清娱的手。良久,他方犹疑地道出隐忧:子长能忍一时,只是不知是否能忍一世?将来出狱后,前路漫漫,世人眼光如刀,在他们的千刀万剐下,子长怕无力承受,最终粉身碎骨。。。

清娱猛收住泪,略有愠色地遽然伸手掩住他的口:青丝满头时,写史是你的满怀豪情;意气风发时,写史是你的执著追求;从我追随你至今,我只知道,你来此世间,只为写史。若史册未竟,你怎忍离去?又怎能离去?大丈夫能伸也当能屈。梅能忍寒,故而,能在天寒地冻,百花凋落时含蕊吐芳。相公当效寒梅,虽冰雪压枝也不改凌云之志。任它狂风肆虐,任它冰雪负荷,依然储蓄芬芳,在皑皑白雪中傲然开放。

司马迁紧蹙的双眉舒展开来,感慨地望着清娱:闻你一言,我如沐春风。以前,我的人生使命就是写史;以后,写史仍是我唯一的意愿。至于其它种种,虽思及令人肝肠寸断,我也当极力克制。白眼,不拒;嘲讽,不纳。一心一意,只是写史。

清娱莞尔一笑:相公能如此想,清娱就放心了。记着,世事虽风波险恶,只要我们联手迎抗,终能乘风破浪,抵达彼岸!

司马迁也露出惨淡的笑容。但是,伤口却在这时不合时宜地突发一阵剧烈的疼痛,令他的笑容如昙花一现,来去匆匆。他于是收拢笑容,不禁痛楚地呻吟出声。

几个月卧床休养,使司马迁身体恢复很多。这日,他在清娱的搀扶下,在庭院中蹒跚习步。

时值初春。树芽初绽。司马迁在一棵树前伫足了。略略喘息后,他抚摸着矮枝上一个个芽苞,感慨万千地低语:自然界的春天来了。我生命中的春天却去了。

清娱闻言,心中一酸,泪水几乎夺眶而出。强忍热泪,她也伸手探向那些芽苞:冰封雪冻的严冬,这些树木光秃萧条,枯干如死。可是,抗过寒风,抗过冰雪,它们终究迎来了春天。今日满树嫩芽;他日便会绿荫如盖,仍生机盎然。

司马迁听出了她的言外深意。感激地望了她一眼:言易,行难。自古如此!

清娱平静地回望着他,不疾不徐地说:路虽远,行则必至;事虽难,做则必成!

司马迁不再应答,只是若有所思地凝望着那一个个纤小的嫩芽。

看到司马迁正伏案写史。清娱欲言又止。犹豫了一会儿,她还是开了口:之前,因杅将军公孙敖说李陵在匈奴操练兵士,以便将来攻汉。近日,汉出使匈奴,李陵对使者说:我为汉将时,仅率五千人便横扫匈奴。只因后无救兵,所以才惨败。凭心而论,我无愧于汉。为何全家竟被诛杀?使者唯唯诺诺:因皇上听说李将军教练匈奴兵士,一怒之下,才痛下杀手。李陵应道:教匈奴兵士的不是我李陵,而是另一投降匈奴的汉将李绪。后来,李陵痛恨全家因李绪被诛,便派人刺杀了李绪。听说,皇上也因错怪李陵而萌生悔意。。。

司马迁拍案而起:人死焉能复生?泼水怎能再收?只因道听途说,皇上一声令下,李家老少便命丧黄泉,子长也因之惨遭腐刑。。。

他说不下去了,眼中泛出点点泪光。半响,方哽咽道:每日,思及此事,我心痛如绞,坐在家中,精神恍忽,如有所失,却不知从何寻起;出门则不知往何处走。忆此耻辱,常常冷汗涔涔,沾湿衣襟。。。

几日后,门外忽然喧声震天。清娱疑惑地开门察看。只见一群人蜂拥而入,为首的一名宫人高声叫嚷:恭贺司马迁高升。请速来领旨。

清娱半信半疑,急奔入室,唤司马迁出来。

宫人摊旨宣读:奉天承运,皇帝诏曰:今任司马迁为中书谒者令,即时上任,不得延误。钦此!

司马迁淡然答道:谢主隆恩!

一干人等很快哄然散去,院子又平静如常。

清娱欣悦地望向司马迁:相公被皇上委以重任,苦尽甘来了。

司马迁不屑地浅笑一下:富贵于我如浮云。名闻利养,终是过眼云烟。受彼酷刑后,子长对仕途更心灰意冷,别无它求。只要能续写《史记》,我愿已足。

你又在写《史记》?推门而入的清娱见司马迁静坐案前,便随口询问。

司马迁摇了摇头。

清娱满脸讶异之色:不写《史记》,你又在写什么?

司马迁却无语,仍手不停笔地疾书。稍顷,他悲叹一声,掷笔案上!

清娱见他并不应声,身子却因激动而颤抖,更感奇怪了,便绕到他背后观看。《报任安书》,她低低念出题目,随即嗔怪道:任安,任少卿,你的好友。写信给他,你又何必秘而不宣?

司马迁仍是不应,只是泫然欲涕地盯着墨迹未干的书信。好奇的清娱便逐字逐行地看个究竟。见满纸字字血泪,她不禁心生感触,涕泪俱下。

司马迁这时方以沉痛的声音缓缓道:少卿因事入狱,愤激不平。之前,他曾写信让身为中书令的我推贤进士,我却并未采纳。今日书写此信。一则说明我未推荐贤才的原因。二则,也意在以自己身历腐刑却能隐忍苟活之事劝慰他,希望他能明志坚心,威武不屈。

清娱在他说话时,又快速把《报任安书》过目一遍,心中更感酸楚。一开口,声音竟突然嘶哑。她轻咳一声,清清喉咙,然后小心地斟酌着言词:你如此遭难,却仍力图奋发有为。有你为鉴,少卿必能坚定心志!

司马迁望向她的目光悲恨交加,张口欲言,却又缄默,只是伸手去拭眼角不知何时淌下的泪滴。

清娱看他如此难过,便另找话题引开他的注意力:出狱后,相公不分昼夜地赶写《史记》。如今,已有数十万字,快写完了吧?

司马迁见清娱提到《史记》,果真有些开心。虽然脸上泪痕未干,唇畔却浮起一抹笑意:至多再写两年,《史记》就一定能写完!

清娱见自己的调虎离山计见效,心中有些得意,也狡黠地笑了。

司马迁收敛笑容,又忧心忡忡道:时年,我已五十三岁。自觉身体每下愈况,所以,更要惜时如金,加紧写史,不能功亏一篑啊。

十七

两年后。

秋风萧萧,秋雨淅沥。灰暗的天空浓云密布。

光线黯淡的案前,司马迁在挥笔疾书。当写完最后一个字时,他轻轻放下笔,如释重负地长吁了一口气。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也舒展开来,双眼闪着夺目的光辉。他不禁高声叫出来:完成了!终于完成了!声音中有阳光般的明亮快乐,也掺杂着一丝阴郁的凄切。而一直连绵不绝的秋雨,这时,竟也吃惊似的蓦然停止了。

清娱闻声而入。只见司马迁用手抚摩着那卷卷书稿,默默无语,眼中却百感交集,五味陈杂。似乎那是他最珍爱的宝贝。他轻轻摩挲着,然后,又缓缓低头,把脸贴在书上。泪水,突然沿着书奔流而下。

写完了?清娱轻声询问。

司马迁仍无语泪流地伏首书上:写完了!颤抖的声音里有骄傲,也有忧伤。

写完你就要好好静心休养。你的身体实在太差了。清娱的眼里也不觉溢出喜悦的泪水。

写完了!历时十四年,我终于写完了!一百三十篇,五十二万多字!自古及今,三千年的历史尽在其中了。

司马迁从书稿里抬起头,含着泪呢喃。

泪水迷蒙的清娱从后面伸手环抱住瘦骨嶙峋的他:写完了,以后你就不用再拚命地写了。只需好好睡觉,好好吃饭,把身体养得又好又壮。

司马迁伸手拭泪:我今年已五十五岁。这几年身体大不如前,我时常担忧因病体作梗,会使我写不完就含恨离世。所以,每天都力争朝夕,勤奋书写。所幸的是,虽疾病屡屡侵扰,但我还是写完了。孔子说:朝闻道,夕死可矣!我说,朝写完,夕死可矣!

清娱松开双臂,凝望着他的眼睛,肃然道:写完了,你就养好身体,从此心无挂碍地颐养天年!

心无挂碍地颐养天年?司马迁苦笑着反问,我的身体我知道,这些年因我不分昼夜地写史,身体过分疲劳,病魔缠身。如果不是我强撑着写史,怕早就与你阴阳两隔了。

清娱蹙眉轻声喝斥:不要信口雌黄!以前你日夜操劳,只为写史。以后不写了,身体会慢慢好起来的。

司马迁笑了笑,没有反驳。他深知,他的身体早已外弱中干,只能捱得一日是一日了。

他小心翼翼地把书稿按序摆放整齐,感慨万千道:我受腐刑后,一直忍辱含垢,思及此刑,真如万箭穿心。之所以苟活偷生,只为写史。如今,史已写完,我生可无憾了。至于其它,我再无所求。

相公,你要振作精神,好好休养。史既写完,此后,我们要无忧无虑地偕老百年。清娱的眼睛蓦然清亮起来,憧憬着未来的好年华。

看着满面生辉的清娱,司马迁不忍再拂她心意,便衷心道:这些年来,只为我一心写史,连累你也为写史操心费力。受彼腐刑后,我身体虚弱,意志消沉。难为你给我煎汤端药,激励我做傲霜寒梅,不坠青云之志。这史书得以完成,也多赖你一直伴随,大力扶持啊。

清娱的脸上现出一个羞涩而明媚的笑容:我一直唯相公马首是瞻。故而,能完成史书,是你的心愿,也是我的心愿。如今,我们心愿已了,余生,便可快乐度日了。

凝视着墙上司马迁的遗像,缠绵病榻,斜倚床头的清娱又黯然泪下了:相公,你这一生,就只为写史才来世间吗?史书才写完,你的生命力就日渐衰竭,前一年写完,下一年就辞世。。。

纷纷落下的泪滴模糊了她的视线。她也不去擦拭,只听任它们在脸上肆意流淌。相公,你在世的最后数年,日日为受腐刑而怨恨难平,肝肠寸断。如今,你应已解脱了吧?你的世界,再没有这种困扰了。史书既已写完,九泉之下,你也当含笑瞑目了。

墙上,司马迁安宁地笑着,沧桑的岁月已令他变成了一个鸡皮鹤发,瘦削枯干的老者。他的眼里,有一种心愿既遂的满足;也有一种淡淡的,难以掩饰的哀凄。这是他写完史书后的画像,因为实现了平生之志,所以,他神情里多了几分安详与欣悦。但是,长久以来在心中作祟的悲伤,还是情不自禁地从眼里泄露出痕迹。

也只是仅仅小坐了一会儿,清娱便觉四肢酸痛,体力不支。她便慢慢挪动身子,依旧躺下去。她对墙上的司马迁说:相公,这一生,我们如影随形,甘苦与共。自你离去,我便觉生无可欢,再不曾展过笑颜。朝思暮想,最终积郁成疾,想来,不久便会追随你而去。。。

这时,她苍白憔悴的脸上,竟突然绽放出一朵微笑。她深情地低语:相公,我很快就会与你作伴了。到那时,我们夫唱妇随,其乐融融。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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